2019年6月23日 星期日

歸途(完)


※ 參與同人板【春季主題徵集活動】食衣住行徵文
※ 副標:開飯






 「吃飯啦。」她將最後一道菜放到桌子中央,狀似開朗。
  回應她的是電視傳來的爆笑。圍坐桌邊的家人沒一個看向她,不是看電視就是滑手機,液晶螢幕映得臉亮晃晃的,表情木然。她倒也習慣了,轉身回到廚房,刷洗起水槽裡堆積的鍋碗。

  清明連假好不容易盼到異地打拚的孩子們回家,她從下午就開始在廚房裡忙。把塞滿冰箱的生鮮食材一一取出處理,邊傳訊息給女兒報告進度。雞腿排在鍋裡煎得滋滋作響,香氣飄散,她顧著爐火,騰出左手小指點開對話框,在發現沒被已讀後皺起眉。明明整天盯著手機,怎麼讀自己的訊息總是慢半拍。她嘆口氣,放下鍋鏟,決定把手機移到不會看見的桌上,眼不見為淨。兒子則慣常不讀不回。她聽到遠遠傳來腳步聲,頭也不抬地回了句:「我自己來就好。」 木板的踩壓就止於那裡。

  她和丈夫昨天又吵了架。退休後相處時間變多,原本在忙碌時能閉眼忽視的不合,像湖底堆積的淤泥垃圾,在湖水乾涸後,清晰可見。他們都不是輕易妥協的人,近三十年的婚姻本就是靠挺過一場場拉鋸延續,只是這些拉扯最近加大了力度。吵架的原因她忘了,但最後氣極了的她大叫:「不要再說了,一說就吵架!」他們到今日真的再沒說過話。


  這樣的冷戰,總會讓電話那端的女兒嘆氣。就算有掩住話筒,她仍能從接下來略顯不耐的語氣察覺。女兒的個性和自己很像,當她和丈夫吵架時,總是站在自己這邊。唯獨冷戰,女兒無法接受。過年時他們也大吵過。起火點是她覺得甫當選的某市長親和可信,卻被回了句:「但他的政見很空洞。」小小的火苗燃成不可收拾的大火。

        她不懂那些維吾爾族跟遙遠彼方的鎮壓,與她或她何干?只知道原本安穩的退休生活被打亂,想要為兒女備妥後路的存款,硬生生少了一半的未來流入。她和丈夫沒有人脈和靠山,僅有積攢了半輩子的錢。但這些存款,現在連應付他們其中一個倘若倒下的醫藥費,都怕不夠。她扯著喉嚨,說出這些日子的憂慮和半夜的不成眠,一向溫順的女兒卻用滿是淚水的眼睛瞪視她,讓她彷彿被迎頭澆了冰水,從頭頂寒徹內心。她跟著哽咽起來。


  但真正讓她結凍至無法張嘴的,是女兒被逼急了迸出的那句話。   

    「對,我是同性戀。」

      紅腫而濕潤的眼,直直望向她,她卻看不懂這雙眼睛的任何情緒。她的小女兒,常常粘在她身邊的小寶貝,突然長成面前臉色蒼白而憔悴的陌生人。

  爭吵怎麼結束的,她已經忘了,只記得她不停重複:那是因為你還沒嘗試過,不懂所以誤解。
       女兒只是用與她相似的眉眼,露出疲憊至極的表情。

       那天以後,他們沒有冷戰,但她知道某些堪堪開啟的窗,再次被大力關上。


  怎麼想到這個?她眨眨眼,重新刷洗沾黏焦痕的鐵鍋。鋼刷磕痛手指,下次得戴上手套才行。洗衣煮飯二十多年的手,充滿皺摺與疤痕,下午備料時不慎割傷的傷口,裹上OK繃,隱隱作痛。女兒和兒子還住在家裡的時候會幫忙,但最近偶爾回來,總是窩到房間裡,吃飯也要喊好幾次才會下來。丈夫的幫忙總是礙事,久了她就習慣自己來。

  不過,怎麼這麼安靜呢?

  吵嚷的綜藝節目音效消失了,她把刷子甩進滿是泡沫的鍋內,側耳仔細聽,連主持人招牌的高亢笑聲也不見了。電視壞了嗎?她擦乾手,走到客廳。



  黃昏夕陽下的客廳,一個人也沒有。
    
  她瞪大眼睛。




  她塞在座位上,27吋行李箱擠壓膝蓋,連假的高鐵特別多人,連放行李的餘地都沒有,能搶到位子已是萬幸。隔壁的大叔佔據兩邊扶手,吃完的便當紙盒凌亂散在小桌上,食物氣味讓整天沒進食的她胃緊縮起來,大大敞開的腳還不時靠過來。幾次抗議換得不在乎的白眼後,她氣得戴上耳機。濕黏的汗被吹涼凝在後背,有些發冷,於是她縮起身子,才點開通訊軟體對話框。訊息旁邊小小的驚嘆號還在,高鐵的網路一如既往地不可靠,她不由得焦躁起來,舉高手機,徒勞地想取得訊號,一陣子後才放棄,改撈出塞在腳邊的筆電。桌面上滿滿是待辦事項的電子便條,但她打沒幾個字,就被深深淺淺的打呼干擾。隔壁的大叔睡著了。她惱火地闔上螢幕,摁緊耳機,閉起眼。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回到了家,客廳卻昏暗到幾乎只見擺設的輪廓,明明身後仍是橘紅斜陽,但家裡卻像深夜。雖然覺得怪異,她還是踏進玄關,木頭地板磯嘎作響。

  「媽?」她朝更深處的廚房喊,聲音被濃重的黑暗吸收殆盡,她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她對這樣的寂靜感到恐懼,腳步突然無法挪動。明明應該是熟悉的客廳,只是籠罩在黑暗中,她卻抗拒起來,緊抓行李箱的拉桿,尋求依附。


    她聽見細細的,細細的嗚咽。

    她知道這個哭聲,那是情緒容易激動的母親,在發完脾氣後哭起來,抽抽噎噎,夾雜對他們的模糊怨懟。哭聲近在耳邊,但是她什麼都沒看見。如黑洞般的濃稠暗質從廚房擴散至客廳,她現在連近在眼前的地板都無法辨識。哭聲越來越大,悽悽切切的細碎哭泣逐漸變成混雜哀叫的哭嚎。

  「…為…都……到底……」模糊不清的話語不時被干擾,彷彿頻道沒有對準但轉至最大音量的收音機,尖銳的電波雜音滋滋刮向耳膜。

  「……媽?」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她第三次走回客廳,緊抓著的手機被汗水沾濕。

  發現客廳沒人之後,她找遍每個房間確定沒有人,試圖用手機聯絡,但連不上網路,電話也撥不出去,響起的只有嘟嘟的斷訊聲。時鐘和手機的時間停在18:30,灑落室內的夕陽一吋都沒有移動。電視的頻道只剩下嘶嘶的黑白雪花,連最前面的節目表都看不見。通往外面的大門和窗戶,使盡全力推都紋風不動,即使抓起椅子砸向玻璃窗,也沒有任何裂痕。終於放棄的她坐在沙發上,因疲憊而昏沉的腦袋勉力轉動。她大概是陷入了某個奇怪的空間裡。她不喜歡怪力亂神 (她丟掉不少本孩子買的,在超商賣的小冊鬼故事。) 但累極了的她忍不住想,自己真的遇到怪事了。她跟往常一樣備料、煮食,連開飯的時間都所差無幾,到底是哪個步驟觸怒了神鬼,她實在想不明白。

  打開電風扇,徐徐涼風吹乾滿頭汗水。她想起許久以前,他們在夏日的夜晚到附近的河堤散步。晚風沁涼,孩子們抬著肥短的小胖腿,在鵝黃街燈下追逐,不時傳出笑聲。她牽著丈夫的手,走在不遠的後方。唧唧蟬鳴自蘆葦深處傳來,兒子總嚷嚷要玩狗尾巴草,而女兒會叉腰指正那叫芒草,他們會奔過來向植物通爸爸請教答案,但沒一次記得。那些暖黃的日子,在他們大了之後,逐漸褪色成回憶。今天莫名容易想到從前,明明還困在奇怪的地方。她嘆口氣,站起身,再次走向玄關。


  但在她伸手的時候,通往外面的鐵製大門,卻在她眼前慢慢地打開。她倒抽口氣。

  門外漆黑無比。

  眼前的地板還是灑滿夕陽的橘光,唯獨玄關被沉沉的闇吞噬,不存任何一絲光線。她看著自己拉長的影子被截斷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渾身發冷。顫抖的心臟強烈警告自己,不能過去,絕對不能過去。她踉蹌後退。
  

  從那片黑暗裡,慢慢浮出一個人。她忍不住驚叫。

  長而糾結的黑髮遮住低垂的面孔,上衣和牛仔褲浸染深淺不一的鮮紅與赤褐,辨別不出原本的顏色,濃濃的血腥味讓她不禁反胃起來。未乾的血液沿濡濕的衣角滴落,消失在黑暗的地面。右手彷彿緊抓著什麼,青筋浮現在腫脹的手背。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她卻連指甲間凝固的血屑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再沒有其他舉動,也沒有被尖叫聲刺激,只是停在玄關。


  她喘著氣,好不容易壓下擠在喉嚨的尖叫,但眼淚卻無法控制地滑落。

  她到底遇到了什麼?









  她睜開眼睛。

  站在走道的人少了許多,她看下時間,再兩站就到了。點開手機,訊息終於順利傳送,但對方未讀未回,工作的訊息倒是刷滿通知欄。她重新打開電腦,模糊而滿是字跡的Excel方格映入沒有聚焦的眼裡,暈開成沒有邊界的刺眼黑白,頭悶痛起來。又來了一條訊息,十萬火急。

  有人拍了下她的肩,她轉頭,看見撇下嘴角,扶著她椅背的中年婦女。「……小姐!」
  「怎麼了嗎?」頭好痛,隱形眼鏡讓眼睛乾得發澀。
  「你怎麼不讓位啊?」她指指旁邊跟她一樣站在走道上的老伯。她看看四周,座位上多半是長者跟小孩,她在心裡嘆口氣。
  「不好意思我不大方便,我現在頭很痛,而且我有行李。」她放軟音調,讓她看見鮮藍色的大行李廂。
  「行李箱放旁邊就可以了啊,你沒看到老人家需要座位嗎?年輕人怎麼連站一下都不願意啊?」婦女瞪大眼咂舌,口水噴濺。
  「沒關係啦,我快到了。」老伯一臉尷尬,報出下一站的站名。
  「唉唷阿伯你不用客氣啦。」嗓門越來越大。「他們這些年輕人就是沒禮貌啦,每天只會造反。」接著數落起過往幾年的抗議。

  她不打算回應,於是再次點開訊息。

  『沒關係啦,你也不用回來了,回朋友的訊息有這麼慢嗎?』她咬住下唇。旁邊的叫嚷越來越大,窸窸窣窣的討論更是明顯,頭痛加劇,她覺得腦內的血管突突跳動,怦咚怦咚,急流的血液奔馳在脹痛的大腦裡。見她沒有反應,越發得意的婦人開始大肆宣揚她就是造成不安定的那群人。

  「閉嘴。」她從咬緊的唇間擠出兩個字。

  「唉唷,還叫我閉嘴欸,怎麼這麼沒禮貌!」婦人拔高聲音,張開雙臂環視幾支舉起來的手機,彷彿聚光燈下的女伶。
  

  「我說閉嘴!」 
 
        她倏地站起,手上抓著電腦,已經醒來的大叔側過臉,她看也沒看。腦袋裡血液流動的聲音,清晰到她幾乎聽不見眼前大張著嘴的人在說什麼。婦人向她揮舞手機,似乎在叫喊錄影之類的警告。


  她舉起電腦,砸了下去。


  筆記型電腦側邊圓弧狀的角,重重砸在婦人的鬈髮上,鮮紅液體瞬間流出。婦人驚恐地跌倒在地,尖叫卻像隔著海洋一般,她只聽到模糊不清的殘音。她蹲下身,壓坐在婦人身上,再次高舉筆電。一下、兩下、三下,狠狠砸向同樣的位置,塑膠硬殼砸向腦殼,確實承受撞擊的手感穿過指尖,震得雙臂發麻。過於驚恐的婦人無力抵擋,只能瘋狂慘叫。堅硬的殼漸漸咧開了縫,溫熱的液體噴灑在她臉上,混雜著汗水流下。直到婦人不再抖動,她才抓緊露出零件的筆電站起身,迴身敲向在位子上蜷縮起來的大叔,正中鼻樑。她看著滿臉恐懼的他,眼睛眨也不眨。手再次舉起。


  原本湍急的血液,逐漸緩慢下來。

  心臟的跳動一下重過一下,砰咚、砰咚、砰咚。她的世界只剩下這個聲音。原本擠壓在胸口的什麼也完全消失。


  她突然笑了。

       輕笑逐漸擴大成張開嘴的笑容,笑聲從腹部擠壓直至竄出喉嚨,帶來舒服的搔癢感,一次重過一次,她痛快地笑著,最後彷彿掏盡腹腔,再沒有留下任何空氣。飄然的真空感佔據腦袋,她閉上眼,感覺到許久不曾有的全然鬆弛。


      在往後倒下之前,她彷彿聽到熟悉的叫喚。


      「我回來了。」她說。








      「…...媽?」

       她停止後退。是女兒的聲音。她看著那個人緩緩抬起頭,髮絲之下的面孔雖然仍被血液覆蓋,但她認得出來那雙眼睛。那雙總被說與自己很像的眼睛。


       她想起來了。

       她的女兒死在去年的清明。


       她想起冰冷的殯儀館、遲來的健康檢查報告、未果的上訴、濛濛細雨的葬禮、窄小的骨灰罈。她想起她哭乾了所有的淚,卻被抓住不能趴伏在女兒的棺木上,只能看著棺材抬上輸送帶,緩緩送進火焰之中。她想起她對女兒傳去的最後一則訊息,不是她在殯儀館裡、在這之後每個日子不停重複的那句。她哭嚎起來,走向前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滿是鮮血的女兒。




      她被抱住了。

      嚇了一跳,才發現是媽媽,熟悉的淺淡洗衣精香味撲鼻而來。突然被這麼擁抱,她有些不自在,但是原本緊繃的身體瞬間放鬆。她笑著想問「怎麼了啊?」卻發現媽媽在哭,淚水不停滴在她肩膀上。唉有什麼好哭的啊,該不會又跟爸爸吵架了吧,不是昨天才吵過?她心慌起來。正準備出聲安撫,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話語哽在喉嚨,用力到腦袋發脹也擠不出一點聲音。不是吧,她剛剛不是很順利嗎?明明練習了這麼久......為什麼要練習?




       她想起來了。



       她已經死了。


  今天,是鬼門開的日子。


       淚水啪嗒落下。她將頭埋在媽媽懷裡,感覺久違的滾燙溫度傳進逐漸冰冷的軀殼。

      「我回來了。」她說。








        另外陳設的供桌上擺滿甜食蛋糕及剛煮好的熱騰騰飯菜,相框裡是笑得燦爛的她。她點燃線香,香煙裊裊飄散在空中。將香舉至面前,她闔上眼,絮絮叨叨最近的生活瑣事。直到香灰落在指尖,她才發現自己又犯了嘮叨的毛病,不好意思地微笑起來。

  然後,用過去的每一日她都會說的,但從沒真正傳遞出去的那句話作結。


  「媽媽最愛你了。」














***
  

















  這是參加同人板徵文的原創短篇,關鍵字賓果請見上方。
  寫完才發現好像沒連成幾條線XD 這篇從清明節斷斷續續寫到現在,都快忘記原本想說什麼。因為放了很多私心進去,如果有邏輯不順或奇怪的地方,歡迎跟我討論 : )

  有同人板帳號的各位如果喜歡,可以去論壇幫我按個喜歡(厚臉皮)→
     


  最後放放朋友的提問,下次會表現得更明朗些XD


 Q1. 媽媽為什麼會被困住呢?
        媽媽因為自己的愧疚,所以在清明節準備祭祀的時候陷入回憶裡(回到女兒死去那天),而家人消失是因為媽媽長久以來覺得家人都不重視自己,有跟沒有一樣。

Q2. 女兒回家的時候已經死掉了嗎?
  對喔,這是他死掉以後的第一個鬼月。

Q3. 女兒真的有殺人嗎?
  沒有,其實他是過勞死的。打人那段都是他的幻想。文章裡面提到的視線模糊、頭痛等等,是腦中風的症狀,後面「遲來的健康檢查報告」、「未果的訴訟」也都是暗示這點 (但好像太隱晦了)

Q4. 媽媽跟女兒有互相說出最想說的話嗎?
      沒有,他們最後共享的只有一個擁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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