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1日 星期四

樓梯


  每當往返於辦公室的上下兩層樓時,他總會停下腳步。

  看著層層樓梯中間留出的,貫穿所有樓層的方形空間,他想,不知道東西掉下去會怎麼樣呢?
  是會垂直往下?還是會撞上樓梯,再因作用力四處嗑碰,跌跌撞撞地緩慢墜落? 大概跟物體的大小和重量有關吧?他勉強轉起遲鈍的腦袋。
  那個空間說大不大,約莫是一隻貓可以落下的寬度。想到這個形容方式的時候,他對自己皺眉,但他一向不擅長用眼睛丈量,更提不出什麼確切數字。他抓著文件,探出頭往下看。井然有序的淺灰階梯盤旋而上,鐵製扶手在旁環繞,切出冷色的邊界線。在這些樓梯中間所留出的那個空間,在最底層是被白熾燈光點亮的空白,彷彿帶著能將周遭空氣一併抽至真空的吸引力,蠱惑著他將上半身更向外伸展,直到鞋跟堪可離開地表。

  騰空的那個瞬間,應該會很快樂吧。

  他收回視線,轉身繼續拿著文件上樓。


  某個特別疲倦的午後,他從桌上拿起一個迴紋針,帶上手機。皮鞋叩響階梯,接著在欄杆旁停下。他開啟錄影模式,對焦在手指捏緊的小物件,然後鬆開指尖。銀亮的金屬光點只小小閃爍了一瞬,就迅速消失在那個空洞之中,即便他努力瞇起雙眼,依然沒有看出迴紋針是以怎樣的軌跡落下,遑論是否觸及底層的地面。他檢視起剛錄下的影像,發現同樣什麼都沒有捕捉到,讓他垂下眉眼。下次該準備顏色比較明顯、體積大一點的?他正想著,工作的訊息卻嗡嗡嗡地接連彈跳而出,讓他匆忙轉身離開。

  隔了幾天,在一個被罵到有些難堪的會議之後,他將一疊白紙用釘書機釘住、裁成一半,拿起手機。他從扶手邊緣探出頭,再三確認下方沒有人經過後,深吸口氣,打開緊握的手掌。他看著那疊紙被風壓吹開,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在風中舒展宛如羽翼,往下翻轉墜落。鏡頭切實地記錄著翻湧的空白紙頁,那下墜的過程讓他恍然想起前幾天睡前刷到的短影片,機械音講解著神話故事,哪個國家他已經忘了,但他記得那個因過度靠近太陽而被燒去翅膀的傢伙,名叫伊卡洛斯。當那疊紙摔落在地時,他依稀可看見作為連接的脊背朝上,落成內凹的一座小山。
  他連忙搭著電梯下樓,電梯移動的短短幾分鐘,彷彿一世紀之久,因為他們大樓的警衛有些過於熱心,他並不想被詢問各種麻煩的問題,所以想搶在被發現前撿回。叮的到達聲響起,他快步走出電梯,拐彎轉向一旁的緊急逃生門。拉開沉重的鐵門之後,他看見那疊紙安靜地待在日光燈的光線之下。他彎身撿起,拍了拍沾上的灰塵。下次再拿更大更重的東西吧,他這麼決定。

  連續加班後的早晨。他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打完卡之後,拿出一個紙箱,裡面傳出細微的搔刮和碰撞聲。他向下盯著那方因為部分樓層還沒有開燈而錯落光線與陰影的空間,從紙盒裡拿出——用塑膠繩綑住兩端、綁成圓柱體的厚實浴巾,整捲與他的肩膀差不多寬。他原本以為浴巾捲應該剛好會擦過兩側的樓梯,但發現那個洞口意外地大,比對了下,打橫放置的毛巾捲可以毫無阻攔地一路下墜。他這才意識到,不要說貓了,一個成年男性都能輕鬆穿過這個空洞。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襲上他有些發涼的背,讓他不小心鬆開手。浴巾卷甫掉落就因為角度不對而撞上欄杆,接著碰撞到下方的階梯畸角,以無法預測的路線,在各層之間連番碰撞、翻轉、彈跳,最後終於墜落到底部時,浴巾的一角已經脫離束縛。他發出哇的輕嘆。幸好沒有真的帶貓過來,不然應該出事了,但貓或許可以靠自己平安著地?他揣著這樣無所謂的想法,搭著電梯下樓。

  但這次他被警衛逮住了。

  「啊你是不小心還是怎樣?這樣很危險捏。」頭髮花白的警衛手裡抓著那個浴巾捲,滿臉譴責。他囁嚅道歉,伸手想拿,警衛卻緊握不放,邊逼問他在哪家公司。「等等要跟你們公司討論一下齁,每次都弄亂公共空間,讓隔壁公司一直跟我們抱怨。」得到答案的警衛的碎念,彷彿被加入燃料般熊熊燃燒,讓他幾日沒有好好休息的腦袋開始脹痛,他一時無法決定是要大叫阻止警衛已經細節到針對廁所衛生紙溢出垃圾桶的抱怨,還是搶了毛巾就跑,等好不容易準備張嘴,卻發現上班的人潮多了起來。在眾多好奇的目光之下,他咬緊牙根。

  接過警衛手裡的浴巾捲時,電梯前已經排起長長的人龍。

  他轉身走向樓梯間。

  長形的日光燈罩鑲在牆面上,他仰頭看著連綿而上、彷彿沒有止盡的一級級階梯,抬腳踏上第一個。前面幾層還好,他的呼吸和步伐能夠維持一致,也還有餘裕觀察不同樓層間些許的差異,像是不知為何掛在日光燈下的一截繩索、斑駁的樓層標示,和不曉得被誰擺在一旁的竹編籐椅。但第四層開始,他久未運動的腿部肌肉逐漸痠疼,每次跨步都會牽連許久沒有使用的肌群,讓他大口喘氣,只好伸手握住扶把,埋頭緩步爬升。趕著打卡的其他人紛紛大步超越他,往上奔跑。咖搭咖搭的腳步聲被他的大聲呼吸和劇烈心跳蓋去大半,但低垂的視線能看見包裹各種衣料的腿腳以及筆直繃緊的小腿肌和高跟鞋,嗖地跑過,沒有片刻停留。手裡抓著的毛巾捲逐漸滲進掌心汗水,濕到變了顏色的布料貼上後背,他不時抬頭向上看,卻發現視野被層層疊疊的深灰階梯底部遮擋,切割成窄小而無序的空白。

  他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中途他也曾試圖推開其他樓層的防災門,但發現都無法從這一側開啟,於是他只能繼續邁開步伐,一階一階,蜿蜒向上。已經沒有人經過他身邊了,他抹開因為沾附汗水而在手機螢幕凝結的霧氣確認了下,早已過了能準時上班的時間。空蕩蕩的樓層之間,只剩下他越發緩慢的步伐,持續地敲響沉重的鈍音。

  直到終於看見那個熟悉的樓層標示,他的呼吸已經像是肺臟被破開大洞般急促,發抖的雙腿彷彿自軀幹斷裂。他放下手裡的毛巾捲,攀著欄杆,向下望去。

  那方被燈光照得明晃晃的最底層的地面,此時看起來格外潔白。

  他擠出最後一點力氣,驅動隱隱發顫的腿,讓皮鞋鞋跟踩上欄杆,接著再往上一步。這次他發現,帶著涼意的風來自那個寬廣的空間。冷風吹過他滿是汗水的臉和沾黏在皮膚上的衣料,帶來清冽的爽快感。他更往外探出,試圖讓風充盈整具身體。

  鞋跟離開欄杆。

  瞬間變強的風勢颳過耳際。

  他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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