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7日 星期五

PLAN A

※部分血腥描寫,請斟酌閱讀




  她想了很多次,該怎麼把自己弔死在辦公室裡。

  公司是普通的商辦大廈,沒有屋樑跟電風扇可供懸掛,讓她原本想放棄,但幾經思考,果然還是上吊最具衝擊性。她鎖定的是那面裝飾牆。高聳素白的壓克力牆,頂端鑲嵌公司LOGO,用以稍微區隔門口與辦公空間,是最受離職員工歡迎的拍照留念景點,就算不能死在自己的座位正上方(她心中的最佳位置),依然是衝擊力極高的畫面,只是對最早到的人不大好意思。心中的計畫增添刪減,諸多細節堆疊成厚重的筆記。她想,這是人生最後一本著作,是該認真些。筆記的電子檔被存放在公司的電腦、她的個人雲端和手機裡,她邊備份,邊暗自揣測當她被解下來之後,會是哪一處的檔案先被點開。這樣的猜想帶來喉嚨深處的搔癢難耐和心臟劇烈的顫動,眼眶因充血而通紅的她,幾乎按捺不住四處炫耀的渴望。


  不過,計畫中最重要的遺書,卻一直沒有完成。好幾次嘗試都以刪除寥寥數字的文字檔作結,她緊皺眉頭,看著恢復成空白一片的word介面。如果能將筆扎在血肉模糊的敞口上,直接把血液和想法一同吸取,滴成紙面上的斑斑紅字,該有多好。話雖如此,但如果真的提筆寫字,應該會是歪扭曲斜的難辨字跡,因為她想不起上次拿筆寫字是什麼時候了。

  中指上的繭早已消失,如同過去妄存的小說家之夢,消弭在日日輾壓進逼的現實之中。她已經知道自己僅能匍匐在地,跪拜那些高聳的背影。正因為認清了事實,她再也寫不出那些繽紛多彩,如棉花糖般甜美的幻想。灰暗霧霾籠罩她打出的每個字,拋擲的篇章殘破不堪,從沒激起過多大浪花。她看著曾經一起掙扎的朋友,不是成為那些無法企及的存在之一,就是擁有了其他追尋,只有她緊抓著那些文字,等待不會到來的一瞬綻放。想到就心情不好,她抓亂頭髮。再次刪掉打出來的幾個字符。

  遺書之外的事情,倒是進行得很順利。她把各個SNS平台的密碼整理成檔案,存在手機的行事曆裡,準備在那一天發簡訊給一位友人,附帶一句謝謝與道歉。積攢許久的收藏和書籍,藉搬家的名義送出大半,不堪見人的塞進黑色大垃圾袋裡,丟進垃圾車,一連幾天。最後仍然無法割捨的,她用excel做了個表單,分門別類留給適合的朋友,並且加上不想收下儘管捐贈或丟棄的但書。工作的檔案在她宣告要離職後,緩慢整理成壓縮檔,寄給繼任的同事,口頭交接也隨之完成。備份的硬碟被按入放滿水的洗手台,烏黑硬殼浸在水裡,冰涼液體漫過她下壓的手指,她看著那些曾經珍藏而不忍刪去的過往,眨了眨眼,阻止快要流出的眼淚。直到確認水密實淹進每個縫隙後,她才離開浴室。隔天她撈起成為廢鐵的硬碟,擦乾後用筆電試圖讀取,確認無法使用後,往地上狠狠砸了幾下,接著塞進垃圾袋底部,跟著下一波雜物一起丟棄。

  四坪不到的租屋處,少了地板上層層疊疊的雜物,頓時空曠起來。她躺在拆去床單的窄小單人床上,仰望因水氣而些許剝落的天花板,想著終於要永遠離開這個潮濕難耐的地方,呵呵地笑了起來。

  計畫逐漸完備的某日,她提早到了公司,站在高聳的壓克力牆前。潔淨的牆面光滑如鏡,之前被離職員工潑上的油漆早被洗刷乾淨。記得那時引起了不少騷動,黑色油漆覆蓋公司Logo,過多的油漆在凝結之前滑落,整面牆佈滿長短不一的濃黑,彷彿散發惡臭的瀝青。主管們急急叫來清潔工,接著衝到警衛室看前一晚的監視器畫面。那個早晨各種耳語不斷。但現在,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她把手放上去,比體溫稍涼的溫度傳來。她移開手,看著自己留下的掌印良久,才用袖子擦去痕跡,然後往後踏了一步,抬頭看向將終結一切的頂端。

  她呆了幾秒。

  壓克力牆的上端直直連接天花板,中間毫無縫隙。

  無數髒話在心中奔馳而過。麻繩都已經在便利商店等她取貨了,結果遇到這種事,她氣得差點捶打起壓克力牆。整個早上她都陷入無法順利執行計畫的焦慮中,連即將到來的報告死線都忘記了,只好放棄午餐埋首處理,趕在午休結束前交出。幸好,在當天下午的辦公室修繕中,她看見水電師傅輕鬆推開天花板隔板,露出交錯著的鋼架結構。她簡直要落下淚珠,接著被這古怪的感動逗得笑出聲來,引起路過同事的側目。

      天無絕人之路,嗯?好像哪裡怪怪的。
      她抓了個口罩戴上,掩蓋自己藏不住的笑意,邊用鍵盤飛快地修改起筆記內容。








      於是,終於到了那一天。

      她把最終版報告放在經理的桌上,修改過的頁面依照要求仔細地貼上彩色標籤紙。看了看時間,剛好是凌晨五點。她瞇著眼,望向經理座位後方的大片窗戶。日光正一點點灑上鱗次櫛比的大樓,將尚未清醒的城市罩上輕盈薄透的光紗。她第一次站在這個位置,看著那片號稱價值不斐的風景。直到一縷陽光照上鼻尖,她才回過神來,走回自己的座位。位子早就被她悄悄收拾乾淨,現在端放在雪白磨砂桌面上的,只有收進電腦包裡的筆電,和好不容易寫完的遺書,遺書裡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她站上桌子,掂著腳尖將粗麻繩一端拋過天花板內的輕鋼架(她已經預先用長拖把將天花板頂開),之後重重拉扯幾下,試圖確認是否能夠支撐她的體重。算了,反正最差就是跌在地上吧,她想,邊對自己現在還能亂想笑了出來。另外一端纏上脖子,她對照著網路的圖解,仔細地打好繩結。

  她深吸口氣,閉上眼,將雙腳從辦公桌上移開。

  繩子瞬間鎖緊咽喉,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抓住繩子掙扎起來,但麻繩只是隨著她的晃動生生磨擦出見血的勒痕,絞進皮肉之中。她的眼眶因為痛苦而熱辣,淚水不由自主擠出。她覺得逐漸看不清眼前越來越亮的辦公室。

  她想,不,她再也沒辦法想了。









※  

  她拆下頸部的繩索,整理成束。
  她將寫著『我很抱歉。』的信紙揉成球,塞進抽屜下層。

  她的嘴角彎起溫和的,無機質的微笑。

















***



  把論壇下面的回應放在這裡:


  其實一開始結局是沒有最後一段的,收在「她想,不,她再也沒辦法想了。」這句。但在架構完成後,莫名就想加入這段,大概跟當時的情緒有關。(當時是2019年6月左右,我自身與社會上都發生了許多事)

  最後一段可以說是奪舍,也可以當作主角藉由上吊這個儀式,將原本的自己殺死了, 最後留下的是沒有情緒也不會痛苦的自己。兩種解釋方式我都很喜歡!離職員工的亡魂這點,我倒是沒有想過,但離職員工的油漆確實一定程度催化了主角的決心。被說可以寫成海龜湯覺得好開心,如果有機會請隨意地拿去玩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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